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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谪仙

让我躺平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一个身怀绝症的少年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于是他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场夜下的相遇,故事的结尾,是一场人间的别离。曾听佛说,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那敢问佛,受尽这人间八苦,可入仙界否?

主角:顾云泽   更新:2023-03-28 02: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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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顾云泽的其他类型小说《我为谪仙》,由网络作家“让我躺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个身怀绝症的少年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于是他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场夜下的相遇,故事的结尾,是一场人间的别离。曾听佛说,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那敢问佛,受尽这人间八苦,可入仙界否?

《我为谪仙》精彩片段

这是一个盛夏,窗外的蝉鸣不止。

我躺在病床上,竭力的揉搓着胸口,试图缓解喉中的那一抹腥甜。病床旁,是人至中年而两鬓斑白的父亲,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我对此早已习惯,往日那个幽默丰趣的父亲在从医生手里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常常挤出笑容而又脊背渐弯的中年男人。

我有些吃力的咳嗽了几声,试图打破这份平静。

“爸,过些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了,我能向你预支一份生日礼物吗?”

听到我这小心翼翼的语气,父亲有些惊诧的抬起头,嘴唇微微嗫嚅,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想要一台笔记本电脑”,我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用多好,能打字就行。”

“好,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

父亲站起身来,不停的重复道,开始拖着步伐朝病房外走去。

我想,离开这个病房,不用守在他唯一的儿子身边,对他来说也算是如释重负。

我在病床上听了一下午的蝉鸣,最终在黄昏时刻等来了父亲。

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略显老旧的笔记本手提包,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天蓝色的床上桌,带着那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似的邀功的笑容来到了我的床前。

“瞧瞧,这电脑开机只要十秒钟。”

“谢谢爸。”

我笑着接过来,却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在脑海里慢慢给我那个构思了千百遍的故事勾勒出最后的轮廓。

父亲看着我,有些不解,他兴许是觉得我在病床上的日子太过苦闷,于是想要一台电脑蹉跎为数不多的时光。

可看着我出神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恢复了往日的沉默,继续守着我,守着他唯一的儿子。

晚饭过后,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开机速度的确很快,花了我短暂人生中的十一秒。

我新建了一个文档,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敲下了这样一行字。

“第一卷,入世……”

(说两句题外话,这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在写一个写故事的人,去写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大致想写三件事。一,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二,我们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三,我们最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段话听起来非常拗口,但这便是贯穿全文的三大触及灵魂的发问。此外,我实在是个取名废,书名是这样,人名是这样,地名啊各种神兵利器的名字大概也难取好,在这儿提前向各位致歉,麻烦多多包涵。

废话了一堆,还是没能凑齐一千字,那便再多说两句。如有喜欢本书的读者老爷,可评论留言人名加人物设计,那我真将是感激不尽!如不喜欢某个人物或者剧情的走向,大可提出。当然,会不会修改那我就无法保证了。

最后,让我们在这波谲云诡的修士江湖中相遇吧。祝我们,都能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静谧,桑榆镇上唯一的马车夫正领着一对男女敲响了顾云泽的房门。

“来了。”

慵懒的声音响起,木门随之打开,映入几人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几分微薄凉意的年轻面孔。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随着马车夫前来的这对男女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头,仔细打量了起来。

这少年郎身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麻衣,值不得几个铜板,俨然一副猎户的打扮。

五官不算太过出众,却多了几分刀削出来的美感。尤其是那一双散发着微薄凉意的眸子,透着一股子野性和拒人于三尺之外的料峭寒意。

恰巧一阵晚风吹过,这对男女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再看向这少年郎时,才发觉对方虽年幼却身形壮硕,竟有几分隐于山野的高人风范。

“福叔,何事?”

顾云泽神色平静的将马车夫身后的那对男女也打量了一遍,话语简洁的问道。

“顾小子,深夜前来是想请你随我跑一趟黔州。我身后这二位便是主人家,他们愿出白银……五十两!”

马车夫顾有福低声说道,却将那五十两三字咬的极重。

五十两,是顾有福奔波一个年头才能挣到的银子,由不得他不心动。

“只要能将我二人安然送到黔州,我愿再出白银五十两!”

顾有福身后的女子迈出半步道,眼神坚决。

可顾云泽没有急着答应,而是视线下移到了这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先前她的半个身子都被顾有福挡着,以至于顾云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竟是一行四人。

“何事去黔州?”

顾云泽再次发问道。

“小哥无须多问,只须知道这一行我们恐有性命之危。百两白银虽多,可小哥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命去拿。免得……白白陪我夫妻二人送了性命。”

一直紧握着女子手心的男子出声道。话虽不太中听,顾云泽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善意。

很显然,这素未谋面的男子不大相信顾云泽有护送他们安然前去黔州的实力。

“桑榆镇隶属于东安城,城中有突破了武者范畴的修士,二位为何不请修士护送?”

顾云泽再问道。

还没等二人回答,顾云泽又自顾自的说道。

“不去城中请修士,却来东安城最偏僻的桑榆镇寻马车夫,想必仇家便是东安城中的权贵了。是哪一家?陈家,杜家,还是李家?又或是得罪了三位官老爷?”

话语刚落,顾有福的脸色便刷地变了。再看向身后这对男女时,心中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他并不知这两位主人家得罪了谁,只是为利所驱前来寻顾云泽一同往黔。

如今一听,便知这两位主人家很有可能是得罪了东安城中了不起的人物。

“我是李家旁系,李文琪。”

见顾云泽已经推测到了事情的根源上,这女子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东安城中的修士大多与李家有些渊源,我无法请动,也不敢请。我身为李家旁系,此行是要叛出李家,与我夫君远走天涯。还望……小哥成全!”

说罢,这面容姣好的女子便要跪下。

顾云泽没有去拦,而是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李文琪身旁的男子。

其实对他的身份,顾云泽也已经有所猜测。

大概是一位寒门举人。

着一身读书人标志性的青衫,怀满腔的郁郁之气。

“文琪,你有身孕在身,怎可下跪?”

男子搀扶住李文琪,“噗通”一声跪倒在顾云泽身前,俯首道。

“我读圣贤书十二载,却给不了娘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平日里自诩三句诗文可断天下大事,到头来功不成名不就,走投无路时还要来求小哥送我夫妻二人一程。”

话尽时,已是满脸泪痕。

“宋郎!”

李文琪俯身去扶,却被这唤作宋郎的男子拦住。

“求小哥,送我夫妻二人一程!”

夜色下在桑榆镇上演的这一幕,看得马车夫顾有福有些动容。

顾云泽抿了抿唇,像是看穿了顾有福的心中所想。

“福叔,这二人既是得罪了李家,那你便别掺和进来了。这样,你将马车借与我,我将他们二人送至黔州,取得那百两白银,与你二十两。最多半月,马车与白银,一并奉上。”

“顾小子,这已经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了!”

顾有福低头瞧了这跪着的男子的一眼,小声的凑到顾云泽耳边道。

“小子,小命要紧!”

“我知道,小命要紧。”

顾云泽点点头道,弯腰将男子扶了起来,又道。

“这些年,我已经攒下了白银二百余两,若再算上这八十两,便足有三百两整。三百两银子,够我在东安城里买下一处小宅子,想必也够我行走天下了。”

“再者说,他们是要离开这东安城去黔州,我又何尝不是离开这桑榆镇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福叔,在这个小小的桑榆镇里,只有阿爸,你,还有杜姨娘对我好过。只可惜,阿爸和杜姨娘先后走了,没能看到我长大成人。”

说到这里,顾云泽忽然有些感伤了起来。

甚至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竟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煽情的话来。

“顾小子,你可想好了!”

顾有福的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不再避讳旁边的夫妻二人。

“东安李家,那是百年世家!光是豢养的护院,怕是就有上百!而且上头还有三位官老爷护着,就是取了你小子的性命,你又能如何?你听福叔一句劝,咱们别趟这趟浑水!这辈子,咱们爷俩安安生生在桑榆镇赖活着,我看着你娶妻生子,你给我养老送终,比什么都强!”

顾云泽看着神情激动的顾有福,又看了看李文琪夫妻二人那满脸希冀的眼神,最终还是决定道。

“福叔,你把你的马车一并卖给我吧。我在水缸底下给你留五十两白银,如果半月后我没有回来,你就把埋着的银子挖走。”

“你……你!”

顾有福气的说不出话来,这个年近五十的马车夫不禁开始后悔,后悔今夜为什么要将这二人带到顾云泽的面前。

但顾云泽只是神色平静的拍了拍顾有福的肩膀,安抚道。

“福叔,你忘了杜姨娘走的那年?我遇到了一个世外高人,拜他为师,随他游历三年,再回来时,我已经是整个桑榆镇最强的武夫了。”

“不过——”

顾云泽顿了顿,又看向李文琪二人。

“事情若是不对,我是不会为了那百两白银赔上自己的小命的。”

“这是自然。”

李文琪点头应道。

话落。

顾云泽转身回房收拾行囊,寒酸的住处内,是说不尽的冷清。而在这冷清之中,少年那颗沉寂了四年的心再一次猛烈的跳动了起来。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角的缝隙洒落在顾云泽的脸上,往事如潮涌般浮现在顾云泽的眼前。

十岁那年的那间客栈,那一场搏命的血杀。

死在了客栈中的杜姨娘,和浑身浴血的孩童。

那个从光亮中走来的老人,俯身擦了擦孩童脸上的血污。

然后放了一把熊熊大火,将一切都烧作了尘灰。

此后三年,老人带着孩童走马观花,游历天下。

再过后,便是四年的沉寂。

当初的孩童慢慢成长为身形壮硕的少年郎,最终在这场夜色下的相遇后鼓起了勇气,离开了桑榆镇。

还是那一抹月光。

顾有福没能劝住心意决绝的少年,只好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车轱辘印,默默在心中为顾云泽祈祷着平安。

如幼子远行,慈父盼归。


顾云泽驾着马车载着李文琪和她的宋郎连夜离开了桑榆镇。

在路上得知,这位宋郎姓宋名春归,的确出身寒门,也是东安城的一名举人。

三年前,二十岁的宋春归第一次参加乡试,便中了举人。

那一年,东安城七位举人意气风发,唯有宋春归一人出身寒门。

其余六人,或来年春天前往帝京参加了会试,或放弃会试留在了东安城所在的湖州做起了地方小官。

然而只有宋春归一人既未做官,也未前去参加会试,而是保留了会试的资格,白日里四处在东安城中做工,夜里继续读着圣贤书。

为何?

顾云泽有些惋惜的问道。

而宋春归只是笑笑,回应道。

此去帝京三千里,衣食住行,得攒够多少盘缠才能参加得起这一趟会试?

千里应试,从来都不是寒门中人的首选。

对此,顾云泽深有所感。

四年沉寂,做一个偏远小镇的猎户。尽管再节衣缩食,尽管顾云泽已经足够勤劳,尽管他打下的猎物总是比镇上的猎户都要珍贵和丰富,可也只是攒下了两百余两白银。

这些银子,能去得了一趟帝京否?即便到了帝京,若会试不中,又该如何?

也难怪,千百年来文人们总是唾骂银钱为污秽之物。正因这些污秽之物,压弯了万千文人的脊梁。

这是一个秋夜。

本来打算来年春天要远赴帝京参加会试的举人放弃了他的前途,毅然决然的陪同意外怀有身孕的发妻连夜逃离出东安城。

顾云泽每每回眸,总见两人手心相握,互相依偎。

从不识情为何物的少年,也不禁朝自己发问道。

这是不是书上说的相濡以沫,生死相许?

……

东安城往西,便是百兽岭。

这里有成片的山林遮蔽云日,更有无尽的野兽纵横林间。

于桑榆镇的猎户而言,这里是银钱的来源,是赖以为生的宝地。

于过路的旅人而言,这里是必须绕路的险地,是不通人烟车马的天险。

而前往黔州,这里是最近的路线,至于官道,则要绕上百余里。

离百兽岭最近的官道上,顾云泽跃下马车,重重的朝着马屁股拍了一巴掌。

清脆的掌声之下,马匹吃痛受惊,头也不回的拖着空无一人的马车疾行在了前往黔州的官道之上。

一阵风尘扬起,李文琪和宋春归二人面面相觑,颇为不解的望着背着行囊的顾云泽。

“顾小哥,你这是何故?我娘子怀有身孕,没了马车,难不成走去黔州?”

“官道不能走,人多眼杂,若李家来人追查,费不了多少功夫,便能找上我们。何况沿路还有兵甲排查,若是李家找上了东安城的三位官老爷,我们如何能去黔州?”

“这倒也是。不过顾小哥,你应该留下那匹马的,我娘子怀有身孕,实在不能久行。”

“马匹也不能留,老马识途。只有让它沿着官道一直向西走,即便李家来人来追,也能拖延他们一些时间。”

“那……我们?”

“走百兽岭,山岭中虽有猛兽横行,但有我在,百兽不侵。”

听到顾云泽要带自己二人走百兽岭,宋春归的脸色着实有些不太好看。倒不是这看着孱弱的文人有多害怕那些山岭中的猛兽虫鱼,而是怀有身孕的李文琪怕是很难经得起翻山越岭的折腾。

“事到如今,走什么路,该怎么走,我们都听顾小哥的。”

李文琪浅浅的笑道,示意宋春归不必担心自己。

“也行。”

宋春归咬牙道。

“娘子你若是累了,我便背你前行,区区百兽岭,拦不住我们的未来。”

闻言,顾云泽撇了撇嘴,心想道这文人说话就是好听。

破晓时分,三人钻入了百兽岭中。林中光线阴暗,树木密集,顾云泽却如鱼得水般领着宋春归夫妻二人来到了山岭深处。

这里有一处顾云泽打猎时常常宿营的山洞,山洞里留有雄黄,顾云泽如往常一般将雄黄洒在洞口,又将藏在洞里的自制的木栅栏堵住了洞口。

做完这一切,顾云泽打了个哈欠,在洞里选了个平坦的地方躺下,将背着的行囊当作枕头垫着,道。

“一夜行路,都休息休息吧。天黑后,我们再出洞。”

顾云泽这云淡风轻的语气,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宋春归夫妻缓缓松弛下来。

并不算宽敞的山洞内,顾云泽率先进入了梦乡。

听着顾云泽那平稳的呼吸声,宋春归不禁评价了一句。

“这少年的心性当真是极佳,从昨夜初见到如今,不见他有半分急躁。相比之下,你我二人倒是差远了。”

闻言,李文琪蹭了蹭宋春归的脑袋,权作是回应。

她本就有孕在身,从昨日清晨东安城城门开启与宋春归共同出逃,再到桑榆镇寻马车夫遇顾云泽护送西行,再到这百兽岭深处的山洞内。

整整一天一夜的功夫没能合眼,此刻自然是乏极了。

夫妻二人互相依偎着,连再交谈几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就这般沉沉的睡去。

待到宋春归率先醒来的时候,已是斜阳西下,洞中不见顾云泽,安静得出奇。

“文琪,文琪,醒醒!”

宋春归急忙唤醒了李文琪,二人着急忙慌的先是检查了一遍贴身携带的细软,发现周身值钱之物未少分毫,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顾小哥人呢?”

李文琪捋了捋额角的秀发问道。

“不知道,我醒来时,他便已经不见了。”

宋春归皱着眉头看向洞口处的木栅栏,按理说,移开这木栅栏的动静,怎么也是能吵醒他的。

二十岁便中了举人的宋春归,在过去的日子里常常鸡鸣而醒。顾云泽得是多轻的动静,才能在这狭窄的山洞内让宋春归酣睡至今?

二人移开了堵住洞口的木栅栏,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血腥味。除此之外,山洞外留下了似有巨兽行走的新鲜痕迹。

“顾小哥他该不会是……”

李文琪看着那些新鲜痕迹,又嗅了嗅那股子血腥味,刹那间吓得脸色苍白。

“别瞎说,顾小哥昨夜摸着黑带我们在林子里穿行,我看这百兽岭就是他的家,他不会有事的。”

宋春归尽管这样说,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把李文琪往山洞里推了推,再道。

“我顺着痕迹去找找,文琪,你在山洞里待好。”

“不,要去一起去。”

李文琪执拗道。

宋春归拗不过她,只好将她护在身后,沿着那些痕迹寻去。

越是寻觅,便越是惊心。

只见那沿途的灌木从里,巨大的熊脚印比人头还大,宋春归二人已经能够想象到,是何等的巨兽不久前正从他们宿营的山洞外经过。

宋春归咽了口唾沫,默默的回了看了一眼李文琪,还是鼓足勇气继续寻去。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两人终于寻到了这头巨兽的踪迹。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足够在百兽岭称霸一方的巨兽,此刻正撅着熊腚匍匐在地,足有两人高的熊躯上凹陷了七八处,处处触目惊心。

死……死了?

宋春归二人极为诧异的从灌木中探出头来,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们醒了?”

顾云泽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手里头拾了一堆柴火,自顾自的说道。

“我本来是想让这熊瞎子载着你们穿越这百兽岭,免得拖累我们西行的速度。可我御兽的本事实在不行,便只好……”

顾云泽说到这里便耸了耸肩,算是解释了这头巨兽的死。

也许是对这宋春归二人抱有同情和好感,又也许是看在那百两白银的份上,顾云泽这才主动拾柴火,割熊肉,又怕吵到宋春归二人,一路将熊瞎子引到此处。

“顾小哥,我斗胆问一句,你如今是几品?”

宋春归搀扶着李文琪从灌木中走出,看向顾云泽的惊诧眼神竟比看到那熊瞎子还要多几分。


如今是大魏朝,有史以来的第七个王朝,也是迄今为止幅员最为辽阔的王朝。

王朝上下,男女老少,人皆习武。故朝廷将天下武者分为九品,大魏十九州,每州十余城,都设有武者驿。

既是驿馆,可供来往武者歇息切磋,又是测试武者品阶的地方。

凡六品以上,武者驿都会登记在册,下发一枚刻有“魏”字的鱼符。鱼符越是精致,便代表武者的品阶越高。

例如李文琪出身的东安城李家,招收护院时便会明确要求,只招收拥有鱼符的武者,其余者莫进李家的大门。

而武者之上,便为修士。

修士四境,武者九品,将天下人划分得明明白白。

至于李家,也是有三位修士供奉着的,名为李家客卿,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是李文琪也只是远远的见过其中一位。

听宋春归问起,顾云泽思索了片刻,回道。

“我没去武者驿测试过,据说测试一次要花上五两银子,我舍不得那个银子。”

舍不得那个银子?

宋春归听罢后有些哭笑不得。

“去年我曾去过一趟武者驿,原本想得个鱼符,好多挣些银两。可哪知道我根骨奇差,虽未在武道一途上投入太多心思,可也算是自幼习武,最后却只测出了一个三品来。”

“三品?怎么样算三品?”

顾云泽来了兴致。

“双手抬起两百斤的石磨,便大概算三品了。”

宋春归回忆道。

顾云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道。

“你觉得这头熊瞎子,能抵几个两百斤的石磨?”

“约莫两人高的巨熊,怎么也得千八百斤了。”

宋春归的话音刚落,顾云泽也顾不得再生火烤肉,而是径直走向了那头撅着熊腚的熊瞎子。

虽然先前顾云泽用贴身携带的匕首从熊瞎子身上割了一小块肉下来,可那实在是九牛一毛。

“喝!”

顾云泽低喝了一声,袖子一撸,便抱住了熊瞎子的一只熊掌。

“起!”

在宋春归二人的注视下,顾云泽又是一声沉喝,下一刻,熊瞎子整个躯体从地上飞腾而起,“轰隆”一声接连砸倒了七八颗足有成人躯体那般粗壮的树干。

嘶——

宋春归二人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冷气,满脸诧异的望着不远处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宋郎,他……他有几品?”

“九……肯定是九品!”

虽然武者品阶区分并不以单纯的力量划分,但此刻顾云泽的表现,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九品。

修士之下,九品最强。

一直没有在宋春归二人面前暴露实力的顾云泽,第一次出手,便让宋春归二人喜出望外。

这一幕,甚至看得宋春归一口郁气上涌,就要指着顾云泽的鼻子质问他为何不早点说自己竟是九品武者。

可转念一想,这桑榆镇的小抠蛋,并不知道自己是九品呐!

“九品?”

顾云泽吐了一口浊气,似乎并不怎么欣喜。

宋春归只当他是每逢大事有静气,天生的心性极佳。却不知道顾云泽实际上四年前随师父游历完,就已经有了这般骇人的力量。

而这四年,寸步未进。

甚至连武者与修士之间的那处鸿沟,都未摸到过。

“九品武者,堪比铜筋铁骨。难怪顾小哥能赤手空拳将这般庞大的熊瞎子打死。文琪,我们这一趟,算是找对人了!”

宋春归略显激动的捏了捏李文琪的手掌。

似乎他所希冀的和李文琪一起远离湖州,隐姓埋名的美好生活已然近在眼前。

然而下一刻,一柄极为剔透的玉剑从密林之间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从宋春归的后背径直将他穿心而过。

那不过是一柄不过手掌大小的玉剑,却在宋春归的眼前迸射出一抹嫣红,直到宋春归脸上的笑容凝固,却依旧杀意不止,直朝着顾云泽而去。

顾云泽迅速后撤,同时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与那柄被人控制的玉剑交击发出了铿锵之声。

待到力道卸去,顾云泽已经接连后退了十步不止。

而那玉剑一击不成,便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弧度朝着宋春归背后的密林飞去。

鲜血,从宋春归紧捂着的胸膛中缓缓流出。

兴许是那柄玉剑极为轻薄的缘故,宋春归并未当场断绝生机,而是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着。

“宋……宋郎!”

李文琪扶住宋春归,语气里已满是颤抖。

“跑……跑不掉了,有修士。”

宋春归满脸绝望的说道。

这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话落,宋春归整个人瘫软在地,捂着胸膛的手也慢慢松开。

“不,你不能死!宋春归,你不能死!”

李文琪声嘶力竭的喝道,这巨大的落差几乎让她崩溃。

她拼命的捂住宋春归那血流不止的胸膛,任凭他的鲜血染红她的手心。

宋春归望着李文琪,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坠落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擦拭她的眼泪。

可他再也做不到了。

顾云泽望向已经进气没有出气多的宋春归,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大恐惧所笼罩着。

这就是修士的手段么?人还未至飞剑先至。

甚至到现在为止,顾云泽都没能察觉出杀害宋春归的人处在密林中何处位置。

苟延残喘了片刻,宋春归还是在李文琪的怀中咽了气。也许死在妻子的怀里,对他来说并不算太过遗憾。

只是他将最后一个眼神留给了顾云泽,那是一抹苦涩的笑容。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宋春归是心中万分懊悔的,懊悔自己不该在夜色下拉来了这个桑榆镇的少年。

还记得,离开桑榆镇的那个夜晚,顾云泽便直白的说过,如果事情不对,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换这百两白银的。

可如今,谁也没料到的李家供奉的修士竟然亲自追来了,顾云泽怕是想逃,也没那个机会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密林中传出。

一个手心把玩着玉剑的华袍男子不疾不徐的走近了李文琪。

他约莫三十来岁,披着一头比女人还要乌黑秀丽的长发,身上的华袍精美而又不失奢华。

“你就是李文琪?”

李文琪抱着已经断绝生机的宋春归,缓缓抬起了那双血红的眸子。

“不用这般瞧我,我也是奉了李风华之命,前来追杀你这情郎的。谁让——你怀了陈家的种呢!”

陈家的种!

顾云泽听到这里,不禁眯起眼睛看向宋春归。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寒门举人爱上世家小姐的戏码,却受到家族阻拦,于是放弃前途和心爱之人西逃黔州。

可如今,李文琪肚子里,怀的竟是东安城三大世家之首陈家的种!

而这前来追杀的李家客卿口中的那个李风华,便是现任李家家主。

听到“陈家”二字,李文琪脸色大变,她满眼不可置信的看向这李家客卿,颤抖着声音问道。

“李……李风华怎么知道。”

“自然是你娘告诉他的。”

这李家客卿神色冷漠的说道,似乎不太耐烦,又补充了一句。

“有什么要问的,回去问李风华。现在,马上放开你抱着的这个死人。”

李家客卿的话,让李文琪如遭雷击。

竟……竟是自己的娘亲卖了自己?

见李文琪脸色腊白而又无动于衷,这李家客卿也彻底失去了耐心。

“滚开!”

下一刻,李文琪硬生生的被这李家客卿拽开,甩飞出去数米远,毫不怜香惜玉。

瞧着满脸泪痕的李文琪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顾云泽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冲了过去阻拦道。

“别去,小命要紧。”

顾云泽已经看出来了,这李家客卿受命孤身前来,不是因为李文琪这个旁系在李家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她腹中的胎儿。

此时,只有保住李文琪腹中的胎儿,李文琪才能活下去。

而那李家客卿,却像是没注意到顾云泽二人似的,而是从怀中取了一张蜡膜,小心翼翼的贴合在了宋春归那面带苦涩笑容的脸上。


“你要干什么!你别碰我的宋郎,你别碰他!”

李文琪见状,疯了似的扑向那李家客卿。

然而李文琪终究是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她连顾云泽的臂膀都无法挣脱,更别提靠近那李家客卿。

片刻后,李家客卿站起身来,神色轻蔑的回头瞥了一眼顾云泽,收起了那张已经成型的蜡膜。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拜我为师,我授你破境之法。要么——陪这个书生一起死!”

面对修士的威压,顾云泽的额头上已经汗如雨下,连身子也不禁退了半步。

顾云泽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说出半个不字,这李家客卿便会御使那飞剑来取自己的小命。

但顾云泽还是沉声说道。

“早有师从,恕难从命。”

话音未落,顾云泽贴身携带的那柄匕首便在他手心翻飞了起来,以迅雷之势横在了李文琪那雪白的脖颈之上。

“你虽是修士,但我不信你能比我的匕首更快。”

顾云泽隐晦的朝李文琪眨了眨眼,又继续沉声道。

“我不过是为求财,这才护送他们二人离开。如今你既已经得偿所愿,不如放过我这个小人物,如何?”

“小人物?”

李家客卿玩味的笑着,似乎并不把眼前这一幕放在心上。

“那我便问问你这个小人物,你可知我是如何追上你们的?”

对啊,李家客卿是如何找过来的?

顾云泽飞快的瞥了李文琪一眼,可她似乎也并不知情。

“威胁我?有用吗?我放你们走,你们又能跑去哪里?”

李家客卿越走越近,脸上那玩味的笑容也逐渐收敛起来。

噌!

又是一道寒光飞来,这一次却不是李家客卿手中的那柄剔透玉剑,而是李文琪一直别在秀发之上的玉簪。

当玉簪抵在了顾云泽的脖子之上的时候,顾云泽这才恍然大悟。

如若细细打量,便能发现,这玉簪的材质和那柄剔透玉剑简直如出一辙。

或者说,这玉簪本就是这李家客卿之物。

李文琪神色惊恐的回过头来,看着这抵在顾云泽脖子上就要再进一步的玉簪,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是一月前。

大魏朝明光二十二年,九月廿十。

那一日,接连干呕数日的李文琪,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而此前,她并未同宋春归行男女之事。

那是谁的孩子?答案不言而喻。是不久前曾对李文琪用过强的陈家嫡系公子。

陈家是东安城的世家之首,而她李文琪只是李家一个不被重视的旁系。

何况,她父亲早亡,只剩下一个外姓母亲,靠领着李家的月钱过活。

早在被凌辱的第二天,她便将此事告知了母亲,可李母却劝她忘记这件事,日后莫再见那陈家公子便是。

李文琪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整日郁郁寡欢,也不再同私定终身的情郎宋春归会面。

她自觉已经不再干净,又怀了别人的孩子,便无颜再见宋春归。

可宋春归最终还是找了过来。

在李府的偏宅中,宋春归拿来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簪,这花费了他大半年做工得来的银两。

他说。

文琪,我虽不知你这段时日为何不再搭理于我。但我日日夜夜思你念你,想念得书也读不进了。若你心中有我,可否接下这根玉簪,当作我们的聘礼?

李文琪望着宋春归手心里的玉簪,泣不成声。

她问。

宋郎,你的前途不要了吗?你可知,我已失了贞洁,且腹中怀了不该怀的孩子。

那一刻,得知原委的宋春归内心定是天人交战。

可他最后还是笑了笑,温柔道。

我读过那么多书,却没有哪本书说过,你李文琪是失了贞洁的女子。

是的,宋春归接受了她的一切,甚至出于怜悯,宋春归更是劝她莫要打掉自己腹中的孩子。

可要留住这个孩子,他们便不能呆在李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李文琪的身孕。

那一日,宋春归下定决心不再前往帝京参加会试,而是与李文琪一齐商定了离开李家远走他乡的计划。

但宋春归不知道,他买玉簪的那个玉铺,本就是李家的产业。

李文琪也不知道,除却宋春归外,唯一知晓她身孕的人,她那相依为命多年的娘亲,竟转头就向李风华出卖了她。

于是李风华指使李家客卿设计让宋春归买下了那根玉簪,从此,日日夜夜佩戴着情郎送予的玉簪的李文琪,便在李家客卿的掌控之中。

远走他乡?

从一开始就是奢望。

想明白了这一切,李文琪已经心如死灰。

“李风华,他如此煞费苦心,就是为了留住我这个孩子?以此来拴住那陈家的畜生?”

“李风华自然有他的计量,可若不是他不想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想瞒着那陈家公子先将你腹中的胎儿生下来,我也不会陪你们演这一出戏,早就结果了你这情郎的性命。”

李家客卿似乎很享受李文琪这心如死灰的表情,尤其是他所操控的玉簪更是抵在了顾云泽的脖子之上。

“怎么样,年轻人。见识过了修士的手段了?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飞剑快?”

顿了顿,李家客卿又道。

“我这人爱才,尤其欣赏你的机敏,若你愿意随我回李家,日后,你必是李家的第四位客卿!”

话落,玉簪再进一步,似乎下一瞬间便要穿透顾云泽的脖子,让他魂归天地。

此状,何解?

难不成真要拜这狗仗人势的李家客卿为师,受他掌控?

就在顾云泽快要为了自己的小命向这李家客卿妥协之时,忽又有一柄飞剑乘风而来,刹那间,漫天的剑鸣不绝于耳。

这一剑,并非是那剔透晶莹的令人防不胜防的小玉剑,而是以一种极为张扬霸道的姿态御风而来的青铜长剑。

一剑穿林,扬起一阵血雨,斩断了这李家客卿的右臂。

漫天剑鸣,近乎化作实质,将那只右臂绞杀成血泥。

“哪来的李家客卿,敢伤我家师弟?”

人未至,剑先至,声再至。

李家客卿面色大骇,早在右臂被斩断的那一瞬间,抵在顾云泽脖子上的玉簪便不再受他掌控坠落在地。

“阁……阁下何人!与在下有何恩怨?”

李家客卿惊慌失措的四处寻觅,正如先前顾云泽那般惊骇,却不见来者何人。

“这儿呢。”

懒洋洋的声音再度传来。

顾云泽连忙看去,却见对方脚步轻盈的踩在一颗青松的树冠之上,背后是摇摇欲坠的斜阳,为他渲染上了一层红光。

“我也想问问你,与我家师弟有何恩怨?”

这突如其来的年轻男子以一种慵懒而又不失贵气的姿态,先是一剑斩了李家客卿的右臂,再是从容不迫的逼问道。

似乎这李家客卿在他眼中,不过是随手能够捻死的飞虫,不足挂齿。

“并无恩怨,皆是误会!”

李家客卿不得不低头道。

此刻他可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刚刚怎么就要逼迫人家拜自己为师呢?这下可好,人家师父还没来,随便来了个师兄,就反过来捏住了自己的小命。

“是误会么?”

那踩在树冠上的年轻男子将视线再度投向愣了神的顾云泽。

顾云泽抬起头,努力的想要看清楚自己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便宜师兄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对方却背对斜阳,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留下了一个身形颀长的轮廓,以及一股无法掩盖的贵气。

绝对是个世家公子!

顾云泽在心里定下了这位便宜师兄的第一印象。

“确实与我无仇无怨,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那……死的那位是你朋友?”

“其实算不上,我们也不过是认识了一天罢了。”

顾云泽回道,又看了看李文琪,补充道。

“是个很可惜的读书人,我倒是很钦佩他。”

树冠上的贵气公子若有所思,没再追问,只是朝着那李家客卿摆了摆手。

“你先走吧。不过——若是哪天我师弟想去杀你,你逃出大魏也没用!”


逃出大魏也没用?这是何等张狂的口气。

哪怕是东安城的三位官老爷,在东安城算是天一般的人物,也是断然不敢说这话的。

此刻的李家客卿自然是不会傻到去计较这话到底是实在话还是不过脑子的吹牛皮。

他像是如蒙大赦那般,再也顾不得李文琪和她腹中的胎儿,如离弦之箭那般窜往东安城的方向。

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

唯有李文琪,似乎还没能接受情郎已经逝去的噩耗,她跌跌撞撞的奔向宋春归,试图挽留住他逐渐散去的体温。

见状,顾云泽只能在心头里默叹一句。

原来,那些话本上的故事都是真的,有情人……难成眷属。

然而下一刻,寒光再起。

那是李家客卿遗留的玉簪,也是宋春归送予李文琪的定情信物。

眼瞧着李文琪就要将这害死宋春归的祸害之物刺入自己的咽喉,顾云泽忽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把扣住了李文琪的手腕。

“你不能死!”

顾云泽声音有些低沉,流露出一股与他年纪不符的稳重。

“我为何不能死!”

李文琪歇斯底里的吼道。

“我的至亲出卖我,我的挚爱命丧于此。你告诉我,我为何不能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那立于树冠的贵气公子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的来到了顾云泽身后,但他没有出声,只是怀中抱着那柄青铜长剑,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幕。

顾云泽望着李文琪,不知为何,也渐渐红了眼睛。

“四岁那年,阿爸从百兽岭将我捡回了桑榆镇。其实准确来说,我那时也不一定是四岁。只是因为我与镇上四岁的孩子差不多体型,这才勉强将我的年纪定为四岁。”

“十岁那年,百兽岭的野兽们不知为何发了狂,我阿爸进山打猎,再也没有出来过。同年,野兽们破天荒的闯进了镇子里,许多家猎户都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

“那时候,杜姨娘在镇子上开了唯一的一家客栈。许多饥饿的镇民,冲进了客栈里抢吃的。而那天,我也在。我亲眼看着杜姨娘将我护在怀里,被他们活生生的打死。”

说到这里,顾云泽慢慢松开了李文琪的手腕,反问道。

“你说,一个十岁的孤儿,好不容易遇见了两个父母一般的人,又这般失去了,那他该如何活着呢?”

这话像是在问李文琪,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只记得,那天我浑身是血的吃完了杜姨娘给我留下来的食物,然后遇见了一个老人。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我要进山找阿爸。然后他擦了擦我脸上的血污,很严肃的问我。”

“你觉得死去的人,会不会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着?”

沉默,还是死一般的沉默。

顾云泽缓缓俯身合上了宋春归的双眼。

言尽于此,若李文琪还是一心求死,顾云泽便不会再阻拦她半分。再者说顾云泽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尤其是十岁那年见到平日里熟悉的镇民为了一些吃食活生生的将杜姨娘打死之后,他便鲜少和桑榆镇上的镇民来往。

这一日一夜里,他同宋春归二人说过的话,怕是要比过去四年里在人前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也许是被顾云泽所说的话触动了,又也许是李文琪不愿辜负宋春归的一片深情。

她最终还是扔掉了那支玉簪,吃力的将宋春归的尸体扛在了背后,一步一步的,朝着东安城的方向走去。

直到李文琪的身影消失在了这片密林中,顾云泽才猛然回过神来。

“你是谁?”

这一次,顾云泽看清了这贵气公子的面容,一时间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世人常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顾云泽这短短的十七八年里,未曾在阡陌之间遇见过如玉般无暇的女子,却在今日遇见了如剑般张扬的公子。

只见他身穿了件湖蓝色的鹤氅,贵气十足,腰间系着一条褐色斑纹束带,留着墨黑色的长发,眉下是明亮如星辰的眸子,身材颀长,比例恰到好处。怀中抱着一柄青铜宝剑,简直和他那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从容气态绝配。

反观顾云泽,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麻衣,虽身子还算壮硕,但毫无贵气可言,与之相比便如山石相比美玉,光是相提并论便输了十万八千里。

“江左谢家,谢乘风。”

谢乘风收敛起自己的那股锋芒,尽量露出友好的笑容来。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师弟,与顾云泽不同的是,他已经从师父口中听说过顾云泽许多事情,而顾云泽却对他一无所知。

“江左谢家?”

顾云泽皱着眉头搜索着自己短暂人生的回忆,可却半点也想不起来江左谢家同自己有什么关联。

“不是——师父这都没同你提起过?”

这下轮到谢乘风诧异了。

修行界中,谁人不知江左谢家?论权势,谢家老爷子身居高位,为大魏朝为数不多的一品公卿。论武力,谢家家主那更是修行界中的一座高山,多少修士只能望其项背。

这世上,也许有很多个谢家。

但江左谢家,只有一个,而且是举世公认的传承数朝数代的超级世家。

顾云泽挠了挠脑袋,有些狐疑的看向谢乘风,低声道。

“没听说东安城还有一号谢家啊?难不成是湖州的世家门阀?嗯,肯定是这样。”

谢乘风有些无奈的看着顾云泽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开始怀疑师父带他游历那三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咳咳——不知道谢家就算了。我听师父提起过,你遇见他时有姓无名,于是他便为你取名云泽,源自那一千古名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可对?”

“大……大概是的。”

闻言,谢乘风又是一口长叹,不禁怀疑身为湖州人士的顾云泽都未曾听过这一千古名句。

“四年前,师父带你游历完,将你送到桑榆镇,曾说过,等你主动入世的那一天,他会来找你,可对?”

谢乘风的话,的确是师父的原话。

顾云泽半信半疑的看向谢乘风,决定不再装傻,而是主动发问道。

“那师父可曾跟你说过,遇见我的那天,是怎么样的场景?”

“自然是说过。”

谢乘风盯着顾云泽的眼睛,语气略微沉重的回道。

“那一日,你杀了桑榆镇十三位镇民,护住了你杜姨娘给你留下的食物。然后——师父带走了你,把那个客栈烧的干干净净。”

不错。

这是属于顾云泽的秘密,除却带走他的师父外,连顾有福都不曾知道。

顾云泽本以为会永远将这个秘密埋葬在十岁那年,被那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却没想到今日被谢乘风再度提起。

但也是这一刻,顾云泽彻底相信了谢乘风的身份。

“其实,本该是师父来寻你的。但师父最近抽不开身,便托我前来。云泽啊,你也许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关于我们的事。但我却对你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师弟熟悉得很。那一年。师父之所以决定将你带在身边游历,是希望冲淡你身上的戾气,让你从那个满是血腥的客栈中走出来。”

“如果今日,你在见到我的时候,便让我杀了那李家客卿,我想我会对你很失望。”

谢乘风拍了拍顾云泽的肩膀,有些赞许的说道。

但顾云泽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谢……师兄,你是何时到的?”

谢乘风闻言愣了愣,最终还是叹气道。

“我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那个苦命的书生。”

“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吧。”

顾云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再度问道。

“既然那李家客卿是通过玉簪寻到的我们,那师父呢?难不成是几年前就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但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从未有过。”

“云泽,如果你将这李家客卿与师父相比,那便是太瞧不起师父他老人家了。他啊,用的是比这种炼化器物要高明一百倍的方法。”

顾云泽听罢,来了兴致。

“什么方法?”

闻言,谢乘风神秘兮兮的笑着回道。

“天机不可泄露。”


谢乘风卖的关子,并未引起顾云泽不依不饶的追问。

瞧着顾云泽那一副你是师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模样,谢乘风不禁有些吃瘪,于是主动说道。

“可曾听过上古三式?”

还未待顾云泽摇头,谢乘风又有些得意洋洋的说道。

“师父他老人家,是这个世上最为精通上古三式的圣人。但他却有一个遗憾,穷尽毕生而无法达成,于是他转而求次,寻到了你。”

“我?”

顾云泽有些疑惑。

“我有何特别之处,莫不是天煞孤星,与我亲近之人都要被克死?”

听了这话,谢乘风像是被噎了一口,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小云泽,哪有人像你这么说自己的?”

顾云泽摸了摸鼻子,像是不太习惯小云泽这个亲昵的称呼,于是便静静等待谢乘风说下去。

“其实,师父对我也是语焉不详。只不过……那年师父突然来了这座小镇子上,除了寻你,还顺手解决了一桩麻烦事。”

麻烦事?

往事如闪电般从顾云泽脑海中劈过,让他顿时寒毛炸起。

“难道是那年的兽乱?”

“不错。”

谢乘风又拍了拍顾云泽的肩膀道,虽是初次见面,但他对自己这个师弟却是愈发的欣赏了。

“野兽不会无故作乱,它们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而这片百兽岭,瞧着并无寻常之处,但地底深处却封印着一只——”

谢乘风说到这里,又不禁卖起了关子。

“小云泽,你瞧瞧这天上的下弦月。待会儿,咱们便见不到了。”

此言一出。

顾云泽顿时后撤三步,再看向谢乘风时,已是满眼警惕。

谢乘风见状,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抖了抖怀中的青铜长剑,道。

“小云泽,你这是做什么?”

“听师兄刚刚提及封印二字,我想……这不是一个武者该触碰的东西,我还是躲远点的好。”

瞧着顾云泽这惜命三郎的架势,谢乘风觉得哭笑不得的同时,又不禁有些心疼。

没有自己这江左谢家的出身,也没有从小的锦衣玉食,顾云泽活着的每一日,是不是都格外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谢乘风不禁正色了起来。

“小云泽,有师兄在,你日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可是——”

顾云泽的话未说完,耳边便已然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下一刻,顾云泽整个人便如小鸡仔那般被谢乘风拎着,穿行在了这百兽岭中。

呼啸的风声之间,顾云泽艰难的抬起头。

那是一抹下弦月,夜色未浓,略显模糊。

再到风声停止时,顾云泽已经来到了百兽岭中一处他从未踏足过的无名山谷。

山谷中,黑影重重,最为骇人的还是那一道深壑,像是一条赤裸裸的疤痕。

顾云泽深吸了一口气,打量四周的同时,愈发的确定这里是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他本以为,百兽岭已如同他顾云泽家的后花园,每一个角落他都了然于心。

可今日,谢乘风这个外来之人抬手间便给他上了一课。

“此处有幻阵,你没来过也是正常。”

谢乘风淡淡的笑着,虽未从顾云泽脸上瞧出诧异的表情,但却准确无误的看穿了顾云泽的心中所想。

“即便是先前那个不入流的修士,让他在这深山老林中住上十年,他也寻不到这里来。”

谢乘风又安慰了一句。

“这里到底有什么?”

顾云泽没有领他的情。

谢乘风面带玩味的看了自己这个师弟一眼,淡淡的笑道。

“不如——你自己去瞧瞧。”

话音刚落,顾云泽便忽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背后猛地推了一把。

谢乘风也及时的撤开了挡在顾云泽身前的身子,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顾云泽跌入了那深壑之中。

此时,天上的下弦月又明亮了些许。

谢乘风略显慵懒的伸展了下身子,便一个纵跃离开了此间山谷。似乎被深壑所吞噬的顾云泽,与他并无什么关系。

可从外头去瞧,哪有什么山谷?不过是一片泥泞不堪的沼泽罢了,寻常人见了,百米外便会绕道而行。

深壑中。

顾云泽眼前早已天旋地转,刹那间便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跌跌撞撞的下坠间,顾云泽这幅堪称铜筋铁骨的武者身躯,也不禁隐隐作痛。

随着一声闷响,顾云泽终于落地。

待得他龇牙咧嘴的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早已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那深壑的入口,也成为了一条细细的银线。

忍着筋骨散架般的疼痛,顾云泽有些踉跄的站起身来,周身寒毛早已耸立。

好在,贴身携带的匕首并未在下坠的过程中遗失。

他摸到了一处岩壁,手心里紧握着那把匕首,此时眼睛的目视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他只能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嗅,像桑榆镇上每一个机敏的猎户那般。

附近应该没有野兽存在,顾云泽下了第一个定论。

他摸着岩壁慢慢前行,同时脑海里已经飞速揣测起谢乘风的用意来。

尤其是谢乘风先前的那句。

有师兄在,你以后不必担惊受怕了。

此话还犹言在耳啊!

顾云泽在心中暗骂,自己还是太过年轻。

很快,黑暗之中便亮起了星辰点点,像是萤火虫般的微光,闪烁着,却又那般神秘。

噗通,噗通。

顾云泽清晰的听见了自己那强有力的心跳声,心头上涌起一股难言的期待。

十岁那年的兽乱因何而起?

因兽乱直接或间接而死的阿爸和杜姨娘,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自己?

黑暗中,顾云泽慢慢向那一片微光靠近。

可奇怪的是,明明是闪烁着的微光,却永远那般遥远而无法触及,像是航海之人望不到的彼岸,远行旅人回不到的家乡。

不对!顾云泽忽然猛地抬头,发现那银线般的深壑入口上,竟然悬挂着一轮豆大点的满月。

又是幻阵!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顾云泽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目之所及,似乎只有手中紧握的匕首,才最为真实。

噗通,噗通。

心跳声愈发的密集起来,在这眼见为虚的地底深处,对于未知的恐惧早已席卷了顾云泽全身。

顾云泽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闪烁的微光,忽然调转了方向。

片刻后,微光再次出现,于是顾云泽思索片刻,再次调转方向。

就这般来回往复了七八次,顾云泽终于在这地底深处摸索到了一处人为的建筑。

准确来说,是一栋约莫青铜材质的小型庙宇。

黑暗中,顾云泽无法看清这小型庙宇是否拥有着精美的做工,只能隐约看见其轮廓,很像是桑榆镇外的那间山神庙。

小庙中,似有异物。

顾云泽瞧不真切,一时间却也不敢靠近。先前谢乘风的话又重新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这地底深处封印着一只——”

话未说完,顾云泽却觉得话中所指,便是眼前小庙中的异物。

难不成是个活物?

顾云泽怀着忐忑的心情逐渐靠近,想要一睹真容,忽然没由来的响起了一个王朝。

大夏。

那是一个充满争议的王朝,那时候,也没有皇帝之说。

史书上写,大商之朝尤爱青铜之器,且器物精美,流传甚广。

于是后人将大商定为第一个王朝,却也有不少文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如今的大魏应该是第八朝,而大夏,才是真正的始朝。

始朝之争,争了千年。

但大夏的遗迹,世上却鲜有人寻到。

如今的顾云泽,在靠近这座青铜小庙的同时,竟然没由来的想起了这个充满争议的王朝。

顾云泽抬起头,再度望向那轮豆大点的满月,心想道。

山谷内外,两重幻境,这是何人所为?

若是自己那师父所为也就罢了,可若是前人所为,那这座青铜小庙的铸造者,会不会是数千年前的大商之人,甚至是——大夏之人。

顾云泽缓缓伸出手,摩挲着这座一人高的青铜小庙,入手便是一股跨越了时间长河的厚重气息。

虽目视不良,但手中传来的略显粗糙的触感,却让顾云泽越发相信,这也许真是大夏之人所铸造的青铜小庙。

只是不知为何,隐藏在这了地底深处。


青铜小庙上,似乎还有一块类似牌匾的凸起物。

顾云泽静静的用手抚过,辨认出这是三个古文字。

不是山神庙,更不是土地庙,而是一个顾云泽从未听过的地名。

蛇山庙。

若顾云泽是寻常的猎户也就罢了,可偏偏顾云泽曾同师父游历世间三年,搜集过不少志怪话本,地方县志,孤本古籍。

从大商起,这里就被唤作百兽岭,可从不是什么蛇山。

可大商之前呢?

想到这里,顾云泽忽然抬起头,望向了深壑入口的那一条银线。

从地底深处来看,这一条银线已经近乎于直线。可若是从地面上看,那深壑便仿佛是一条狰狞的疤痕,趴在了那处山谷之中。

若再从高空俯瞰,会不会正是蛇形?

蛇形,蛇山,蛇山庙。一切似乎被串联了起来。

顾云泽愈发的确定,这里一定是比大商更为遥远的遗迹,甚至就是大夏之人的手笔。

蛇山庙中,那个像是被封印着的异物,依旧静静的蜷缩着,哪怕顾云泽这个外来之人已经近在咫尺,也仍旧没有半点活物的迹象。

是什么?

顾云泽俯下身子,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慢慢的探入这蛇山庙中,尽管心头的恐惧依旧笼罩,可心底深处那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在促使着这个年轻人不断的靠近着。

很快,顾云泽的手指像是从空气之中伸入了水面里,虽肉眼无法辨别谢乘风那口中所提及着的封印,但它的确真实存在——且没有对顾云泽造成半点阻碍。

就在顾云泽触碰到这异物的那一刻,忽有一声如惊雷般在其脑海内炸开。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白尾长耳,名犭也狼,见则国内有兵。”

此声,竟是顾云泽那数年未见的师父所遗留下来的声音!

惊骇之下。

顾云泽不自觉间后撤三步,整个人还沉浸在那声惊雷之中,未曾回过神来。

然而,这被封印在蛇山庙中,被称为犭也狼的奇异之兽竟也随之苏醒了。

那蜷缩着的身子慢慢展开,呈现出寻常狐狸的轮廓,虽生了一双长耳,可那摇曳着的尾巴,和刚刚顾云泽所触碰到的触感,都是极其柔软的。

活……活了!

顾云泽从惊骇之中回过神来,手心里的匕首瞬间横至身前,他满眼忌惮的望着眼前的奇异之兽。

虽未能看清这犭也狼是不是传说中的白尾,但谁又知晓它是否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能被大夏之人封印在这蛇山庙中,还镇压在这地底深处,能是什么良兽?

这是顾云泽下的第二个定论。

可眼前的犭也狼,似乎并未对顾云泽流露出什么恶意,反而还极其人性化的冲顾云泽摇了摇那看着便极其柔软的尾巴,像是在……招手?

不,更像是求助。

顾云泽死死的盯着这犭也狼,发现这蛇山庙上的那层封印依旧存在,虽不知为何没能阻碍住顾云泽的手指,但这犭也狼似乎并不能脱困而出。

见则国内有兵。

顾云泽放松了些许,细细思索起师父留下的这句话来。

其意并不难猜,所谓兵,便是指战事。

难道是放出了这只犭也狼,天下便会掀起战事不成?

顾云泽觉得有些可笑。

他宁愿相信这只瞧起来不过寻常狐狸大小的犭也狼,能一口气吃下整个桑榆镇的猎户,也不会相信它一出世便会掀起战事。

可犭也狼的尾巴还在继续摇曳着,黑暗中,那一双绿宝石般的眸子显得格外明亮。

一人一狼,就这般对视了一小会功夫,最终还是顾云泽率先败下阵来,摊摊手道。

“我虽不知那年的兽乱,是不是因你而起。但想必大夏之人将你封印在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何况……我一个寻常武者,连修士的门槛都没有碰过,更难以让你脱困而出。”

对一只狼说人话?

说完的那一刻,顾云泽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比“见则国内有兵”这句话显得更为可笑。

可下一刻,一道雌雄难辨的声音再度在顾云泽脑海里响起。

这一次,不是师父那般宛若惊雷的遗留之声,而是极为温和的甚至带了些许乞求的声音。

“不,你可以。”

这声音顿了顿,又道。

“大夏之人将战事四起的罪名安在我犭也狼一族的头上。可我在这里沉睡了许久,难道外界就没有战事了?”

说……说人话了?

纵然顾云泽再如何处事不惊,可一个年轻的猎户,能从一只异兽身上听见这样一番条理清晰的话来,也是由不得他不惊诧的。

“确……确有战事。如今朝代更迭,大夏是否存在,外界都难以验证了。但我不相信,大夏之人将你镇压在此,是无缘无故的。”

“的确不是无缘无故!”

顾云泽的脑海里响起一声冷笑。

“只因我犭也狼一族喜好吸食血气,常常出没在你们的战场之上,所以才被冠以掀起战事的罪名。”

“但我的同族早已被赶尽杀绝,如今世间,怕是只有我独自存活。你若不愿救我脱困,又为何打扰我的沉睡?是嫌这暗无天日的孤独,我承受的少吗!”

此言振聋发聩,更是噎得顾云泽无言以对。

但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若说先前的李家客卿,是那瞧着贵气但无良的便宜师兄对自己的一次考验。

那这只被镇压了数千年的犭也狼,便是师父遗留下来的一道考验。

顾云泽相信,能寻到它,师父自然也能灭了它。

可无论是镇压这只犭也狼的大夏之人,还是后来的师父,都没有下这个杀手,那事实便是如这犭也狼之言。

所谓“见则国内有兵”,实际上是欲加之罪。

杀人很简单。

可若是不为立场而杀人,便是滥杀。

判定人的罪行也很简单,不过是两张嘴唇点一点。

可若人无罪而加之,便是有心之人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行,而将其转移到无罪的人身上。

顾云泽扪心自问,还不愿做这样的人。

“罢了罢了,反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扛着。”

顾云泽嘟囔了两句,心想道。

既然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哪怕这犭也狼出世之后真闹出了什么大乱子,那也是师父那样的大人物去扛。

“真要让我救你脱困也不是不行——”

顾云泽很是认真的盯着这犭也狼,再次说道。

“脱困后,你需奉我为主,无我首肯,不得再吸食任何活人甚至活物的血气,可能做到?”

“谁告诉过你,我犭也狼一族喜好吸食活物血气?”

犭也狼的反问,让顾云泽不禁愣了愣。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得了犭也狼的承诺,顾云泽便开始着手将这犭也狼从蛇山庙中救出。可这瞧着不过一人高的青铜小庙,以顾云泽如今的力量,无论是推还是踹,都如山岳那般巍然不动。

而蛇山庙内的犭也狼,更是像看傻子似的看着顾云泽,那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绿宝石中,也透出极为人性化的戏谑。

“咳咳。”

顾云泽被它盯得有些尴尬,不禁再度将整个手掌探入这蛇山庙中。

而这一次,蛇山庙内的犭也狼也极为配合的伸展起躯体来,在那尾巴的摇曳之下,竟迅速缩小成寻常橘子大小,恰好被顾云泽握在手中。

顾云泽只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团柔软的绒毛,再将手掌收回来时,那犭也狼已从他的手心里跃出,待得落地的那一瞬间,已然恢复至寻常狐狸的大小。

然而,犭也狼的身形还在不断的膨胀着。

不消片刻,仅仅是犭也狼的一根尾巴,就已经与顾云泽齐高。

黑暗中,顾云泽抬起头,恰好这犭也狼也正在低头注视着他。

“上来吧,我带你离开,免得生生消磨时光。”

犭也狼的声音在顾云泽脑海内响起,而这一句“消磨时光”,却听得顾云泽云里雾里。


顾云泽抬起头,望着那一条银线,最终还是放下了矜持,一跃而起坐到了这犭也狼的脊背之上。

下一刻,犭也狼高高跃起,宛若神兵利刃的狼爪轻而易举的破开岩壁。只见他几个纵跃间,便已顺着岩壁直上了足有百米。

头顶的那条银线,正在逐渐放大。那一轮豆大点的满月,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而那座青铜材质的蛇山庙,则是永远的淹没在了黑暗之中,如同那被人遗忘的大夏王朝。

待得一人一狼出了这深壑,悬于头顶的那轮下弦月,却不知何时变幻成了上弦月。

顾云泽微微蹙眉,没有多想,只当是幻阵之故。

然后他捋了捋犭也狼的毛发,问道。

“你鼻子灵不灵?你帮我闻闻,这里有没有一个男人的味道。”

顾云泽当然指的是那个将自己推下深壑的师兄谢乘风。

自己不过在深壑底部呆了约莫半日功夫,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师兄便又不见了踪影。

“这儿三个月内,除了你,没有人踏足过。”

犭也狼回道。

“开什么玩笑?我下去最多半天功夫。”

顾云泽看向自己胯下的奇异之兽,有些怀疑这犭也狼是不是存心在逗自己。

谁知这话像是刺激到了这个犭也狼,它抖了抖身子,顾云泽差点儿被从狼背上甩下来。

“诶诶——”

顾云泽无奈的撇了撇嘴,语气有些服软。

因为直觉告诉他,这头犭也狼很有可能堪比修士,完全不是他这个九品武者能够镇压得了的。

“人不见便不见了吧,那咱便往东行。”

顾云泽望向桑榆镇的方向,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顾有福的模样。

依他那爱财的性子,应该早已把顾云泽留下的五十两银子给挖了出来。

小时候,顾云泽曾听阿爸说,世间有名马,能日行千里,却被养在深宅大院中。

而如今,坐在犭也狼背上驰骋着的顾云泽,真想睁开眼睛跟天上的阿爸说一说,其实不止名马能日行千里。

天边慢慢泛起了鱼肚白。

一人一兽回到了桑榆镇中,此时的犭也狼已经化成狐狸大小,一身青灰色的皮毛,呈渐变之色,到了尾巴处,已经成了纯白。

一对长耳,在微微蠕动间,便已将附近千米的所有声响尽入耳中。

清晨的桑榆镇,已经渐渐忙碌了起来。

然而顾云泽并未在这个镇子里拥有多好的人缘,所以只是略显冷漠的同那些镇民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顾有福家的方向。

他准备要回那五十两银子。

顾有福家的院子要比顾云泽的宽敞一些,里头还住着他生来便痴傻的弟弟,为了不让镇民们欺负自家弟弟,不管什么时候,顾有福家的院门总是锁好的。

然而今日,院门却大开着。

或者说,从门把手上的尘灰来看,似乎很久没人合上这扇门了。

院门前,犭也狼眨了眨绿宝石般的眸子,停住了脚步。

顾云泽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像是猜到了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跨过满是尘灰的门槛,顾云泽便发现小院内早已是杂草丛生。不仅如此,连房门也是半开着的,随便来只阿猫阿狗,都能在这住上几日。

房中,各色家具凌乱的变了位置,像是有人翻箱倒柜找过什么东西。

然而最为刺眼的,还是床榻边的那两具白骨。

一具是顾有福,一具是他那痴傻的弟弟。

顾云泽望着那两具白骨,脑海中思绪纷杂,他不敢相信,自己离去不过两日,怎么顾有福家就成了这样。

不对劲,不对劲!

顾云泽疯了似的冲出院子,而院外,已经围拢了七八个镇民。

桑榆镇上的人都知道,顾有福一家和顾云泽最为亲近,所以自打顾云泽回来,镇民们便知道他要来这处院子。

但此刻见到冲出来的顾云泽,镇民们却做贼心虚的散开,似乎生怕躲的慢了,就会让顾云泽认定顾有福一家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顾云泽毕竟是桑榆镇上罕见的九阶武者,他一出手,便擒住了一个中年男子,甚至提着他的领口让他整个人都悬空了起来。

“怎么回事!说!”

望着顾云泽发红的眸子,中年男子神色有些躲闪。

“不……不是我杀的。”

“继续说!”

“大……大概半年前,就有人发现顾有福一家死了。然……然后过了几日,镇上的人发现没人给他们收尸,就……就进去拿了点东西。”

半年前!

顾云泽脑海里嗡嗡作响。

他忽地看向一旁的犭也狼,想起了那句“消磨时光”。

“今夕何日?”

“明……明光二十三年,四月十二。”

随着中年男人声音的落地。

顾云泽终于明白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原来那处深壑,不仅仅是一处深壑。

那里是大夏的遗迹,封印着一只早已在世间灭绝的奇异之兽。

那里的时间流逝,要比外界缓慢太多。

所以谢乘风早早知道,便没有在山谷中等待着顾云泽出来。

所以这只犭也狼,也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中老死。

山中一甲子,世间已千年。

当顾云泽亲身体会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又一次离自己而去。

然而更可悲的是。

任凭院内杂草丛生,任凭房中蛛网成片,这些昔日里一口一个“老福”叫着的镇民,不仅没有为顾有福一家收尸,甚至当着遗体的面去行那盗抢之举。

顾有福一家是谁杀的?

顾云泽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慢慢放下这个中年男人,甚至对那些远离他而又畏惧他的镇民也视而不见。

再看向那杂草丛生的小院时,顾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顾有福,顾有福,你爹娘怎么就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此时。

朝阳正升起,在红光的映射下,这座小院凸显得更加凄凉。

顾云泽再次走进了这处小院,沉默的为顾有福两兄弟收拾了尸骨。临走前,他放了一把火,在火光中,他看到了当年的那间客栈。

这世间的事,难道就是一个轮回吗?

……

四月十四,宜出行。

顾云泽抱着犭也狼来到了他过去鲜少踏及的东安城。

以往他每次来,都是在百兽岭中狩猎到了较为珍惜的猎物,想来东安城中卖一番好价钱。

而这次来,却为寻仇。

入了城,顾云泽找了间路边的茶肆,要了一碗大碗茶。

这茶是用茶渣放锅里煮出来的,本钱极小,因此也卖的格外便宜。寻常人家,在路边搭上两片棚子,抱来一堆陶碗,便就算开了一间茶肆。

一碗卖上两文,如要挣一两银子,则需卖上五百碗。

“掌柜的,最近这东安城,可还太平?”

顾云泽面无表情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看向茶肆的掌柜。

“不知在小哥眼中,怎样才算不太平?”

掌柜的反问道,也算是个人精。

顾云泽掏出一两白银,神色平淡的落了桌,再度说道。

“我指的是陈李两家。”

掌柜的瞥了一眼银子,走近身来,不动声色的将银子收入袖中,紧接着身子微微前倾,细声道。

“午时三刻,千禧楼,请公子赴宴!”

顾云泽心中一惊,猛地看向这茶肆掌柜。

却见其脊背微驼,鬓发斑白,身着一身麻布衣裳,朝自己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之后,便转身又招呼起了其他茶客。

自己这是被盯上了?

顾云泽有些脊背发凉,于是他又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水,抱起昏昏欲睡的犭也狼,朝着东安城李家的方向走去。

众所周知,东安城有三大世家,以陈家为首,李家杜家次之。

除此之外,东安城还有三位官老爷,分别是掌管刑政的城牧,掌管治安的城尉,掌管钱粮的城尹。

其中城牧城尹为文官,城尉为武官,三者互为钳制,代表大魏朝廷共掌东安城。

世家和朝廷,从来都是相互依存。

李家大院外,顾云泽漫无目的的行走着,怀中那原本昏昏欲睡的犭也狼,也探出脑袋打量起这座深宅大院来。

而在这时,一抹熟悉的身影在簇拥下从李家府邸的正门走出,门口处,早已有等待着的华贵马车。

是李文琪。

顾云泽看向她的同时,李文琪也心有所感似的扭过头来。


对视的那一刹那,两人看出了各自眼神中的惊诧。

但李文琪没有停留,而是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上了那辆华贵的马车,扬尘而去。

初见时。

顾云泽记得她妆容淡雅,面容姣好,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自己是李家的旁系。

再见时。

她被人环环簇拥,妆容明艳,华美的长裳上牡丹开的正盛,又哪里有当初西逃时的惶恐?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顾云泽还是看得清楚。

李文琪肚子里的孩子,应该快到了出世的日子。

瞥了一眼李家的牌匾,顾云泽的脸色暗淡了两分,转身朝着千禧楼而去。

午时三刻,一刻不多,一刻不少,顾云泽准时踏入了千禧楼的门槛。

当抱着狐狸的年轻人一露面,立即有人前来相迎,领着顾云泽上了三楼的隔间。

隔间里,早已有人影晃动,听见顾云泽上楼时的声响,便从中迎了出来。

“顾公子!久闻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真是气宇轩昂,不似常人呐!”

是一段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开场白。

顾云泽抬眸间,打量起这人来。

第一印象,是儒雅。但再多看其两眼,其眼中便不自觉间流露出来一股子精明。

“我不是世家出身,谈不上什么公子。”

顾云泽淡淡的回应道。

来人被噎了一句,神色却不变,而是侧过身让出路来,笑道。

“顾小哥说笑了,李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顾云泽瞥了他一眼,没再多言,而是径直走入了隔间——因为隔间内还有一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案。

长案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糕点,还有一柄青铜长剑。

长剑归鞘,锋不外露。

顾云泽看向长案后坐着的贵气公子,又指了指跟着自己进来的李家中人,道。

“他是谁?”

“鄙人——李风华。”

这李家中人主动报出名讳。

竟是李家家主!

顾云泽深深地看了李风华一眼,对于这个东安城的大人物,顾云泽说不上讨厌,却也喜欢不到哪里去。

“先前我让人在楼下迎你,便与下面人说是等一个抱着狐狸的年轻人。如今看来,我还真是猜对了。”

长案后的贵气公子,也就是谢乘风。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向顾云泽怀中的犭也狼。

“为何不提前与我说?”

顾云泽很是认真的问道。

“人这一生,要去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哪有提前知道的?”

谢乘风反问道,顺势抱过顾云泽怀中的犭也狼。

而这犭也狼也出奇的安静,似乎真的只是一只模样奇特的狐狸。

李家家主李风华见顾云泽两人将自己晾在了一边,不觉有些尴尬,于是拍了拍手掌,朝着楼下唤道。

“客人已到,速速上菜。”

听闻此言,楼下早就等待着的千禧楼伙计们,一股脑的将各种奇珍佳肴,山珍野味呈了上来。

席间,谢乘风招呼着顾云泽入座,而李风华却站立在顾云泽身侧,迟迟不敢入座。

瞧着李风华这模样,顾云泽第一次对谢乘风的身份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是东安城的大人物,也不敢惹的大人物。

“李家主,我听闻你将贵府的文琪小姐过继到了自己的膝下?”

谢乘风信手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咀嚼道。

一旁的顾云泽静静听着,心里明白,虽是谢乘风在询问李风华,却是谢乘风在为自己解惑。

想必,自己今日的一举一动,谢乘风都了若指掌。

“确有此事。”

李风华俯身回道。

“我还听闻,半年前被你李家客卿所杀的宋举人,又出现在了东安城,还当了知牧,如今正在城牧手下。”

被李风华过继的李文琪,死而复生的宋春归?

谢乘风与李风华的一问一答,让顾云泽不禁想起了今日见到的李文琪,和那日在百兽岭中,李家客卿取出了一张蜡膜贴在了宋春归的脸上。

“噗通”一声。

李风华跪在了谢乘风脚边,跪得如此突然,着实让顾云泽吃惊不已。

“关于宋举人之事,是李某人棒打鸳鸯在先,实在是有不可推卸的过错。可李某人从未下过诛杀宋举人的命令,而那受我李家供奉的客卿,竟胆大包天,不仅敢杀朝廷的举人,还用蜡膜取了宋举人的五官,用在了其胞弟的脸上。此事……我也是近日才得知。”

“好一个近日才得知!”

谢乘风放声大笑。

“那我再问你,你那李家客卿何在?”

李风华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

“自宋举人死后,他便未回李家,人在哪儿,李某人着实不知。”

“真不知情?”

“真不知情!”

“啪”的一声,谢乘风将筷子拍在桌面上,震得李风华浑身一抖。

下一刻,隔间的门被推开,先前顾云泽所遇见的那个茶肆掌柜走了进来,他的手里还拽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男子。

“李家主,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这人是谁?”

随着谢乘风声音的落下,那茶肆掌柜也将那耷拉着脑袋的男子扔到了李风华的身旁。

顾云泽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那李家客卿。

当初在百兽岭,抬手间便取了宋春归性命的李家客卿,如今正如死狗一般躺在李风华的身边。

李风华哪里会不认得这李家客卿?此刻的他,恨不得将身旁之人千刀万剐。

“他就是徐峰!杀害宋举人的真凶!”

李风华从地上窜了起来,再也没了之前的那副儒雅模样,而是恶狠狠的踹着这名为徐峰的李家客卿,大喝道。

“请二位公子放心,我这就带这罪人前去寻找王城牧。王城牧定会定其罪行,让其胞弟原形毕露。”

“王城牧?”

谢乘风略带玩味的看向李风华,继续说道。

“这些年,陈李杜三家,和城牧城尉城尹串通一气,俨然将东安城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你如今想去找王城牧,可曾想过,王城牧如今也自身难保?”

谢乘风的话,如惊雷般劈醒了李风华。

他呆呆的看向谢乘风,颤颤巍巍的伸起手指,道。

“原……原来你是要灭了我李家!”

谢乘风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开始盯着李风华,一言不发的同时却不自然间流露出一股上位者的气态。

这与顾云泽第一次见到他时抱着长剑立于树冠上的洒脱自在完全不同。

密汗,浸湿了李风华的衣裳。他看着满桌的佳肴,蠕动着嘴唇问道。

“我能吃一口吗?”

“吃吧,吃完后,别让我来动手。”

谢乘风的话像是圣旨那般,让李风华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起来。

东安城的大人物,李家的家主,何曾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狼吞虎咽间,李风华忽然抬起头,冲着谢乘风笑道。

“可是朝廷的意思?”

谢乘风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于是李风华笑得愈发大声了起来,他捧着肚子,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般,指着谢乘风道。

“别忘了,你也出身世家!”

“聒噪!”

李风华最终还是没有吃完这一顿断头饭,便被那茶肆掌柜一指洞穿了心脏。

而李风华像是早有预料那般,连头也没有转,甚至没有半分反抗。

谢乘风沉默的看着死不瞑目的李风华,脑海里满是李风华最后说出的那句话。

半年了。

为何半年后谢乘风才来东安城杀李风华?难不成是兴致来了突然要为死去的宋举人报仇雪恨?

当然不是。

不久前,大魏皇帝下了圣旨,明言要肃清朝廷上下。然而,圣旨里却有话外之音。

何为肃清朝廷上下?便是让朝廷之官不敢贪,不能贪,不以权谋私,不庇护世家。

大魏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世家存在,又不知多少朝廷之官与世家沆瀣一气。

就拿这东安城来说,城牧城尉城尹三位官老爷,平日里看着大公无私,实则自家后院里,皆是世家之女。

而东安城大半产业,皆在陈家李家杜家名下。三家定期上贡,三位官老爷也自然多加庇护。

这样的东安城,何止一处?

肃清朝廷,不正是肃清世家?

因此,大魏朝八大世家,包括谢家在内,皆是主动拿起了屠刀。

因为有些事儿,世家自己做,要比朝廷来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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